——神农溪的记忆
邱令钟
神农溪,原来叫沿渡河,这名儿湿漉漉、水灵灵的,很接地气。据说,沿河两岸,有铁链相连,岸泊小豌豆角,人踩豆角,攀链摆渡过河,野水孤舟的气象,沿渡河由此得名。我的老家罗溪,是沿渡河的支流之一,所以我也习惯称沿渡河是我的老家。
老家云山之上的仙峰岭,巍峨挺拔,为巴东、巫山界岭,并与仙女山、天台山、葱坪、大花岩、庄屋顶等大巴雄峰脉脉相连,圈成起伏的四野天际线,形成神农架南坡。它们都是海拔2000米的高度,峰下多泉,水田漾漾,汇流成溪,汇溪为河,最后到了长江。非常感谢盘古菩萨,没有将煤炭矿石装进大巴雄峰,使得老家至今得以保持与神农架连片的青野和满河的清流。真的,老家不富有,却烟云如画,四季常新,美得很踏实也很自在!
老家还躲过了上一世纪上半叶的无数烽烟。战难频仍,这里成为中国大后方。湖北男子高中,迁于火烽坪(火烽高中旧址);湖北女子高中(现罗溪初中),迁于罗溪坝。上一世纪八十年代,我就读罗溪初中时,语文老师刘道文先生讲:1945年10月,国共重庆谈判期间,罗溪女高的学生在收音机中听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后,群情振奋,意气风发,穷乡僻壤的罗溪坝上迅速传唱起沁园春词,三年后迎来中国东方红……自此江北文脉相传,罗溪乃至沿渡河这一带出了很多优雅的读书人……
我就读罗溪初中时的教学楼,位于山水环抱的一道山梁上,土木结构,飞檐斗角,脊梁分明,吊脚立柱,阳台回廊,黛瓦碧树,古风漫漫。抗战时期湖北女高的“学姐”们,就是在这里觅得危亡中的渡口和家国的乡愁。我以找老师背书或解题为名,上下穿过这无数层的古风建筑,颇感神奇。它瓦叠盈尺,檩梁超粗,土墙二尺余厚,十分坚牢,是大地主沈家的房子。沈家出过多位留学生和民国政府的官员。国难当头,沈家无偿将住房交给政府办学,收留流亡学生,传递希望薪火,气节赤心可鉴。可惜,沈家旧宿,改朝换代,多有伤怀。我记忆中的沈家楼房和两人合抱的女贞树林,都在多年前的普九中消逝。三年前,我带着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去母校罗溪初中,看望在这里读书的侄女时,唯见灯笼花红,现代气象,故风已无迹可寻矣……
罗溪上坝,龙颈寨下,干沟河畔,曾是古村,地主望族是谭家和张家。原武汉大学水电学院院长张瑞谨院士兄弟在这里长大。解放前夕,张家早悉世态炎凉,主动分田散家当给自家的长工和佃户,然后一叶扁舟,自罗坪出发,纤绳悠悠,穿过三峡,搬家武汉,保得地主父母的性命……后来葛洲坝水坝的泥沙分流难题,就是周恩来总理交给张瑞谨院士研究解决的。我读初中时,上坝的土木瓦房完整 ,天井深深,错落有致。更为难得的是,罗溪下坝有一个水电站,水渠巧用张瑞谨童年时代的上坝水磨坊水渠,那磨房悠悠地磨面,吱呀作响,水渠向下坝东流滚滚……而向西就到我家门前纸厂河,风儿轻轻,野花燃放,造纸厂水磨声声,也依然在山歌中回荡!
啊!上坝谭家出了几位有为的民国老爷,没有躲过清匪反霸;张家读书人闯过江洋,弃家远渡,大概是得益于上善若水的启发罢!
再说沿渡河集镇对岸的天台山巅有月亮庙,庙下有祖师殿;仙峰岭上有庙坪,坪上有仙峰观。它们都在苦难岁月中,烟火袅袅,慰藉着饥寒交迫的四方百姓。1949年后,僧侣还俗,官方查证方丈们有男女作风问题,便将庙宇捣掉,旧迹遂无存焉!我曾听祖辈们讲,仙峰观上的方丈很有文化,信士遍众,每逢乡间老人过世,拜忏做斋,都是他的活儿。我还听过神农架野人的传说。传说有回娘家的妇女,被野人缠住,哈哈大笑,笑得晕死过后,妇女才可跑掉……还说我家纸厂河上面松树林子里,就藏着野人和老虎,小时候听得恐怖,往往睡不着觉…….
后来,有回娘家的女人,带上吹伙筒,路遇野人,女人主动将吹火筒递给野人,野人依然哈哈大笑,即速弃筒而去,野人醒来,手挒竹筒棒棒,眼睁睁作白日梦。现在,有青年人结婚,同辈的好事者给公公老头送吹火筒,大家取乐哈哈大笑,风俗源头可能来源于野人传说呐!
记忆中,第一次到沿渡河不到六岁。夏天,同行三个,都没发蒙,赤脚片子,短裤背心,挣得大人同意,翻操场坪,听说民国巴东警察大队队长张嗣臣在这里练过兵。过老鼠观下红沙河,河岸上是野猫岩红沙村,父亲讲,李自成部将刘国公(刘公第)曾在这里筑城抗清。红沙河很宽,河中间有几个小长岛,岛上开遍芦苇,还有开满花叶的黄荆树。河岸杨柳依依,河水清洗脚膝,小鱼啃腿转圈。我们捡石打水飘飘,踏石淌水,上红沙河桥,独拱;再穿街过沿渡河大桥,三孔石拱。桥头上出现了大客车,前后左右看稀奇!舍不得买馒头,在书店里买得字典一本、《小伞兵与小刺猬》童话书一册,父亲给的五元钱没有用完,因为听说下半年我就要上学了,学钱也在这五元里面......
沿渡河在小孩子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世面呐!两条碧波激流在长峰罐子口外,婉转交汇,像武汉一样圈出长长的三个码头,青瓦一片,粉墙交错,街道洁净,青峰插天,白云绕于山间。两座石拱桥一大一小,似乎从隋唐渡来,李白的诗句“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用在沿渡河也是恰当不过的。
沿渡河的少年壮游后,我的快乐和顽劣即被枫木村小收住,读一二三、或三四五的混合班,脑袋里记得到语文、歌曲,数学一般。罗溪初中毕业后,老家罗溪、沿渡河的村舍并不熟悉,我成了一个沿渡河的异乡人!所以述说老家,多半说小时候。
我曾受天台山老潘的邀请,登上过天台山,也曾在巴东接待过天台山林场的老场长钟仁信栽树人;我曾于去年下决心攀登过老家祖山仙峰岭,仰止神农架下四围的江北群山;我曾漂流过三峡没有蓄水前的神农溪水;我曾无数次驾车沿着江北的公路往返老家,在白云深处、烟树画廊间漫游......所幸家山在望,风烟历历,山花长开,松杉参天,泉声婉约,神农溪水的生态确乎是有保障的哟!
我曾拜访过生前的神农溪拓荒者田园先生,也聆听过历届领导专家关于老家神农溪的慨叹发言,喜悦悠悠,忧伤隐隐......
是啊!记忆中的神农溪,卵石斑斓,碧波卷雪,鱼翔浅底,龙船河畔有坦荡的沙坝芦花,罗坪村里有千亩的田园牧歌,鹦鹉峡谷里有排空的号子清唱,七孔岩洞中也留存淳朴的民风故迹。
而这一切,于2009年三峡蓄水以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三峡蓄水以后,江水倒灌,北流至沿渡河镇。我童年的红沙河,烟波一片,河中的小长岛消失了,村落在滑坡中搬迁。罗溪坝上的水田已多年水毁无存,河岸上堆起了宽宽的治河堤坝,坝上可以跑车,溪水浅浅,曾经自然弯曲、天然有致的罗溪,变成了这样直直的水利工程!而张瑞谨先生的天井村落已隐退得不存一块黑色的瓦片,水磨消失,水渠变成了乡村公路...... 老家的杏树梁没有杏花,有名的厚报寺也只存地名......还有老家少了壮年的劳力,多了留守的儿童老人, 有的认识,有的陌生,我心中一阵隐隐的痛......
于是,怀揣这幽古的乡愁,我于今年端午前日,与家人一道穿过沿渡河,踏上了前往神农顶和大九湖的旅途......
双神线上,青峰隐隐,溪泉叠叠,翠鸟嘤鸣,草木清香。遥远的川鄂古盐道连接在神农顶的青山白云之间,这里是大九湖和神农溪的分水岭。神农顶上,还有原始的冷杉林和高山杜鹃,箭竹密不透风,风烟荡荡,南望遮住了巴东三峡。
神农架向北延伸就是武当山、是秦岭,古都长安、开封的屏障,这是中国南北气候的分水岭 。南延是巴东神农溪自然保护区、是三峡水库、是清江画廊、是仙居恩施和张家界。我想,中国这一大块气象万千的山水,河岳绵延,不就是一个慢节奏的中心旅游特区吗?
这样想着,一路看着,神农溪从神农架的原始森林中飘来!从炎帝搭架采药的神话传说中飘来!从三峡的云蒸霞蔚中飘来!那远方踏歌而来的姑娘仅仅是爱神农溪的纤夫吗!不,她更爱这幽古的传说、湛蓝的青天和清清的溪水!
溪水南注,一半是还可以扁舟漂流的河,一半是可以接纳大船的蓝蓝的湖,而溪口是巴山夜雨中的巴东城,是碧波东流、渊可隐龙的沧海!
神农溪啊!一湾碧水朝大海,万古苍烟访神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