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老家,在院子转转,看到有几户人家又在翻修瓦屋,突然发现整个村子没有几间老房子了,老房子的命运无外乎两种,要么荒废破败,要么推倒翻修。按照这个趋势,过不了几年,农村也会见不到老瓦房了,人类从岩居到茅屋,从茅屋到土瓦房,几千年的老瓦房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农村很多地方以房子来指代地名,比如我们村的黄房子、老房子、新房子,有房子的地方就有人家,尤其是山行的人,在山里看到房子会很欣喜,就可以进去讨口水喝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断肠是很自然的,看到人家想起自己的家了。
我们家的老瓦屋还在,另外修了厨房后,堂屋中的老厨房就没用了,那口大石头水缸孤独地靠在墙边。修了平房后,老瓦屋主要用来放杂物和农具,基本上就不住人了,这两年夏天,父亲将老瓦屋楼上稍稍收拾整理了一下,搬过去睡,他说老屋凉快。
父亲说,老瓦屋很有些地方漏雨了,年纪大了,也不敢上房捡瓦,所以这几年坏得快。捡瓦的事情是记得的,每年冬腊月基本上都会捡一次,以防春雨屋漏,父亲在家的时候,就是父亲上房,我们在旁边打打下手,递一下扫帚瓦片什么的,父亲出门那几年,就是请专门的瓦匠来捡瓦,好酒好肉的招待。
住在瓦屋里,不能说冬暖夏凉,只能说冬冷夏凉,冬天冷风从瓦缝中钻进来,你不得不裹紧被子,记得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出门打工的那几年,母亲说天冷,叫我和她一起睡,给她偎下脚,往往是我睡了,母亲还在忙活,有时半夜也会醒来,发现母亲抱着我的双脚,暖暖地,早晨在窗外鸟叫声中醒来,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
夏天凉风从瓦缝中钻进来,凉快自不用说。母亲有时会给我讲讲故事,讲外公外婆的事,讲她以前读书上学的事,讲他认得父亲的事。房梁上能听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响,能听到老鼠嬉戏咬架的声音,这个时候,母亲会停下正讲着的故事,朝着房梁喊两声,老鼠就没了动静,不过作用不大,一会儿它们又开始了。也能听到崖鸡公(野鸡)飞上屋梁,一会儿又叫着飞向了后山。
有几年过年,父亲和两个哥哥买不到火车就没回来,没有鞭炮烟花,没有团年饭,我和母亲简单的吃完饭,早早地上床睡了,外面鞭炮此起彼伏,我和母亲都不说话,母亲只是抱着我,好久都没有睡着,我知道,她定是想父亲和两个哥哥了。
下雨的时候,能够很清楚的听到风吹过屋顶,雨声随着风声大小变换,时而温柔抚摸,时而急促敲打。雨大的话,一会儿就会起屋檐水,不久也会听到旁边水井湾崖上山洪飞泻发出的巨大声响。母亲能够从雨声、屋檐水声推知外面的情形,推知明天的天气,安排明天的农活,提醒我明天上学要穿的衣服。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的诗只有住过乡下瓦屋的人才能真正读懂。雨如果不大,细雨落在瓦上是听不见的,起初也就不知道外面下雨了,只有屋檐水开始一滴一滴发出声响的时候,你才会恍然明白外面下雨了。但是母亲感受得到,他说外面下雨了,我说没有啊,她说你等一会,屋檐水就要滴下来了,我张着耳朵等待,果然,不一会屋檐水就滴了下来。我问母亲原因,母亲笑着说,他身体就是天气预报,我当时不明白,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劳累的母亲有风湿,只要一变天,身体就会有反应。
雨滴落在地上,敲打着门前院坝的青石板,母亲会用一个大盆接屋檐水,沉淀之后用来洗衣服、淘猪洋芋。刚下雨的时候,也会和小伙伴接屋檐水玩,一起打水仗,母亲往往会制止我们,说接屋檐水玩会烂手,我们都不大相信,照玩不误,后来果真手痒。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房屋上烟尘灰尘沉积,难免细菌滋生。
大风大雨的夜晚,往往是不能安然入睡的,狂风怒号,大有卷我屋上三重茅的气势,大风会揭走屋角和房梁顶的瓦片,你感觉到整个房子都在晃动,一股一股的风灌进屋里,满屋的湿气水气。这个时候母亲往往会起床,查看房门是否关好,查看哪里是否又漏雨了,赶紧用洋瓷盆接上,然后回到床边,自言自语地说哪里的庄稼肯定又吹滚了(吹倒了),说完一声长叹,好久都没有睡着。
一夜大雨几天忙,第二天一早放晴,母亲有很多事要做,首先会赶到地里,查看灾情,扶起吹倒的玉米苗,补上毁坏的庄稼,然后找人来捡瓦,修好吹坏的屋顶,还要晾晒润湿的被子……
住在冬冷夏不凉的城市石头森林里,不闻瓦屋雨声已经很多年了,突然很怀念起来,暑假回家正逢下雨,站在屋檐下,细数着一滴一滴的屋檐水,看儿子和小哥哥用瓶子接屋檐水玩,“接屋檐水玩会烂手”,母亲同样说着当年对我说的话。
我来到屋内,闭着眼睛,静听着雨敲打瓦片的声音,瓦片发出清脆的声响,似挠痒发出的呻吟,似抚摸发出的亲昵,似追逐发出的嬉笑。雨是最杰出的音乐家,屋顶是最大的古琴,高山流水,轻拢慢捻,铁骑突出,奏出世间最美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