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毅
伟大的河流总能留下一些人类文明的印迹。这些印迹,也总能让人穿越历史,感受沧桑。在长江三峡,即便是在大坝蓄水,大多数历史古迹被淹没的今天,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它的悠远、雄浑与厚重。
去链子溪,就是为了感受几千年的长江古水运文化。链子溪地处巫峡口。从巴东乘坐游轮逆流而上,也就半个小时的航程。高峡平湖,碧波荡漾。渐进巫峡时,已是一线的天了。于是,在巫峡秀丽的景色中,我们看到了门扇峡。门扇峡曾是第四套5元人民币背景图案。烟波浩渺中,它依旧是那样的雄奇与神秘。
不知不觉间,船已抵达链子溪融入长江的出口。就这样,我们在这条溪流的氛围中,开始了对这条溪流的感悟。
三峡工程还没截流之前,这一水域是长江流域最为险峻的地方,也是历史上10万米纤夫栈道的重要关隘。链子溪溪口左侧的悬崖绝壁上,凿有宽仅1尺的纤道,下临大江激流,地形异常险恶。为了确保每日川流不息的纤夫和过江行人的安全,古人在此置一横一竖两根铁链,便于来往行人攀岩通行,链子溪因此得名。如今,栈道已被淹没,但我们还是能想象得到那条栈道的险峻。栈道就在悬崖上,绝壁上开出的宽不到1米的石坎,人只能弯着腰走,栈道上部有一条铁链子,是穿在石头上的,人们在石头上打了许多孔,把这些链子穿起来。人可以拉着它走,如果不拉铁链,身体就斜着,很难站稳。
在链子溪入口处,矗立着一座高约20米,有4米粗的巨型纤夫石。这是后人为了纪念峡江纤夫而立的。也就是在火焰石这个地方,历史上曾有4个纤夫石。那些纤夫石每个都有煤油桶那么粗,人那么高,拉船时纤夫把碗口粗的缆子绕在上面稳住船只,随着时间的流失,那些石头已经被勒出了很深的绳子印,黝黑而深邃。这是无数的纤夫共同创造的雕塑,是一种力量与悲壮的象征。我们无数次在电影或照片中看到,纤夫们在岩石上跳跃,拉着纤绳,然后爬过巨大的圆石,沿着狭窄的岩礁前进,岩礁的缝刚刚可以容下纤夫的草鞋。纤夫们每走一小步胳膊都要前后甩动,向前弯着身子,手指头几乎触到地面。80至100人协作劳动时喊声震天,几乎盖过了急流的咆哮声。常常是五六艘船的纤夫都同时拉纤,一队接一队。于是,在峡谷庄严的静谧中,险滩上纤夫声嘶力竭的号子声,冲天而起,荡气回肠。
如今,木帆船已被机动船代替。昔日在长江上驾船的船老大和纤夫们成为传奇人物,成为《水浒》里面的绿林好汉,成为《荷马史诗》里面歌颂过的那种遥远的英雄。他们随着时间沉进江底,或者进入河床上的石头之中,在河流的表面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踪影。随着水位升华起来的,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别样的文明。
就在纤夫石的旁边,有一条碧蓝的溪,从峡谷里流出来,那峡谷幽深无比,藏着绝代风景的样子。这溪就是链子溪了。“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岩间,阔峡容一苇……”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在链子溪的入口,我们还看到了一栋被称为“神女信号台”的欧式建筑。房子不大,3层,也就三四百平米的样子。院子里依旧悬挂着红绿两种巨幅信号牌,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斑驳而已。长江在这里拐了个90度的大弯。三峡工程未蓄水之前,这里就相当于公路上的交通指挥台。上下船只,看标示前行,容不得半点疏忽。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这座信号台的工作人员一直是女性。她们在烟雨迷蒙的巫峡口坚守了几十年,从未出过一次事故。我们还从信号台里陈列的照片看到,链子溪这一带,曾是电影《待到满山红叶时》的主要拍摄地。我们是坐着柏木帆船,听着船工号子游进链子溪的。因为三峡工程蓄水,链子溪已变成清澈的一条河。因为是上水,船工们都摇着橹。随着帆船徐徐前行,碧绿的河水轻轻地漾着河边碧绿的草,一起一伏。摇橹声、号子声在逼仄的峡谷间回响。我体会到古人摇橹扬帆的悠闲,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准备开头,水筏子上坡,解缆子……”“哟嗬……哟哟嗬……哟嗬嘿……哟嗬……哟哦哟嗬……哟嗬嘿哟哦嘿嘿……”船工一边摇着橹,一边和着节拍唱着号子,他们声音低沉、喑哑、缓慢,没有任何表演,就是工作时的那种投入的声音,像水一样没有感情,只是哼出来,那河流就在他们的身体里,心灵上。我突然想起了峡江纤夫的号子,想起让人撕心裂肺的歌声:船过三峡呀,人心寒;哟嗬也,嗬哟嗬嗬,最怕是崆岭呀,鬼门关;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汗;一声的号子,我一身的胆……
柏木帆船在链子溪中荡漾前行。我听船工讲起巴人的传说,都是一些在这条溪流上发生过的故事。如巴楚水战遗址的火焰石,巴人生活区的五洞寨以及巴人墓葬区的仙人寨等,还有如烟如雾的悬泉瀑布……船工的讲述像一种穿越历史,来自远古的声音。我们很难想到,在这条如此静谧的河流里,曾经有如此多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途中我们还看到了一尊天然的,却又栩栩如生的纤夫守望石。一位瘦弱留有长胡须的老人,站在岸边的高处,盯着远方眼巴巴地望着。关于这尊天然石像,传说是一位峡江纤夫的父亲,站在那里守望儿子归来,时间久了,就站成这座石头。船工们缄默了一段时间,都不说话,后来一位年长的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守望他的,可他已经走了,不然的话,还可以过上几年的好日子呢。我一下就明白了他们是在纪念自己的父辈,抑或长江上几千年的纤夫。如今,那些古老的巨石、河滩、河床、船只、栈道、暗礁、那些与河流相依为命的身体,都消失了。只有这些遗存的号子声音,还在回忆与守望着,被我们认为是神话的传奇。
这时,两位船工放下船橹,伸手向下拽着帆绳。巨大的白帆在一阵阵的吱呀声中慢慢张开。我拿起搁在船舷的橹,用力地划起来,同时也轻轻地随着他们唱起来:天空里降下一只船,嗨哟哈哟;沉香木儿做船板哪,嗨哟哈哟;梭罗树儿立为杆,嗨哟哈哟……
我不会记谱,记不下这号子的旋律。我所能记下的是,当这号子在大江和山谷间响起的时候,我感觉天高了,山高了,江阔了,仿佛看见一队队的纤夫,拖着远古的苍凉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