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元奎
十四年前,我从水布垭老家举家外迁,来到了如今的野三关谭家村小区。虽然两地相距不过六十公里,坐车往返只需三个小时,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回乡的次数已日渐稀疏。这并非是我思乡的情绪在淡淡远去,而是因为家乡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地域的象征,甚至说,故乡已成了一个虚幻的名词。真正生我养我的家园如今已静静地躺在水下一百多米的地方,而且是永远地不会现身了。如今,回归故里于我只存在两个意义,一是去江边的墓地,祭奠我先祖的魂灵,二是去渔洞村的上湾,探望一下那些没有外迁的亲族至友。
至今让我遗憾的是,十年前,水布垭库区第二次蓄水时,我因外出务工,我没有亲眼见到我的家园被江水吞噬的场景,如果我当时在现场,我绝对会把这一幕拍摄下来,留作永久的记念。据我的亲人讲述,那一次库区蓄水正值夏汛时节,江水一日暴涨数米,仅仅半个月时间,渔洞村的两个小组即被湮没在万顷波涛之下。后来的某一个日子,我曾驾一叶小舟在宽广的水域上往来游弋,并试图目测一下我家老屋的准确位置,然而我这一行动注定徒劳无果,仅有的作用,不过是寄托一下我对故土的追念和凭吊罢了。就为了这一份心情,我当天晚上便填了一首小词:《诉衷情一一一泛游清江水库忆故居》,词曰:棹舟江面茫茫寻故址难辨清估算水下百米应为当年屯追往昔碎光阴落纷纷一双飞桨万点水花满江涟纹。 是啊,而今对于那些和我一样背井离乡的老乡们来说,故乡的记忆正如柳絮飞花在时光中飘零,或许在百年过后,故乡的诸多往事在他们的子孙眼里,仅是一个美丽而遥远的传说而已。然而,万幸的是,在我离开故土之前,我用相机记录了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包括每一处的房子,还有每一条小路。这些珍贵的照片,至今被我完好的保存。
十六年前,也就是2001年,当我获知家园搬迁已迫在眉睫时,我突然意识到,随着水布垭大坝的蓄水,我的家园必将成为一片泽国,而且在地图上将永久地消失。如果我在蓄水之前把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拍摄下来,其纪念意义肯定非同小可。计议已定,我立刻去野三关镇买了一台凤凰牌的老式相机。其实,那时候的我对于摄影这方面的知识根本一无所知,所幸我有一位正在经营照像馆的堂哥,在他的细心指导下,一个星期后,我便掌握了摄影的基本技巧,于是,我便先从我的老屋及周边的院落进行多角度的拍摄,随后,我跑遍了两个村民小组,对每一处的房屋都作了留影,做完这些后,我又渡过清江河,来到围龙坝村,从正面给渔洞湾村拍了几张全景图。
移民至野三关后,我把所有的照片封了塑,我还特意把我家的老屋照片以及渔洞湾的那张全景照加洗扩大,装帧了两块12x16寸的大相框,并悬挂在我家的中堂之上。父亲一辈子几乎没有口头表扬过我,然而老人家对我的这一举动却是赞誉有加。我时不时见他叼着烟斗,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方步,他一边瞅着那几幅照片,一边低声细语说着一些什么。每逢渔洞湾老家来了故人,宾主寒喧一阵后,父亲就会兴致勃勃地说:”来,跟我来,我要让你看一样好东西。”看什么好东西,其实就是看那两张家乡的照片而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么叔第一次来我家拜访,哥俩相聚,自然是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饭毕,父亲便引着么叔去堂屋里看照片,父亲拿着长烟竿,抖抖索索地指着照片上一个小白点对幺叔说:”老幺,你看,这不就是你原来的家吗?”幺叔醉眼朦胧,审了半天,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儿。”那天,老哥俩兴许真的是喝醉了,两人对着照片,从东家指到西家,从山顶看到河谷,如同小孩子一般,在堂屋里吵吵嚷嚷,硬是闹腾了半个时辰。
我当然清楚,对于故乡,我们年轻一代不过是二十多年的过客。而对于老一辈来讲,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们大半生的喜怒哀乐以及对生活的期盼都已深深地融化在那一片土地上。就算远隔千山万水,就算迁到天涯海角,故乡永远是他们心中的根,是他们怀念的天堂。
不知不觉,而今我竟然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当逢年过节,我会把孩子们拉到一起,然后站在故乡的照片前,给他们讲述当年的往事,末了,我总会喜形于色地指着那几张照片说:“看,这就是我这一辈子的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