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立 讲述/边文海 整理
李立(右二)和技术员现场勘测。张宏开 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清太坪区下辖的和平、纱帽、三友、景坪四个公社,主产玉米、水稻、薯类、大豆,基本上是靠天吃饭,稍遇干旱,就会严重缺水,庄稼绝收,尤其是主产稻谷的谭家湾、苦竹溪、铜铃岩、围龙坝等12个生产大队,农田灌溉更加困难。此前的十多年里,清太坪区委先后三次组织对水流坪水库进行开渠排水治理,恢复农田475亩,但一遇雨季,新增农田仍被淹没。
“打开水流坪,增产百万斤;排涝上下坪,改田千余亩”,成为当地干部群众的最大愿望。1964年,县农水局根据县人民委员会的指示,副局长王荣柏带领我和技术员罗永谦,经过几个月的调查论证,认为从水流坪修干渠将水引到缺水地区,既能够解决灌区的人畜饮水和农田灌溉,又可以通过养鱼来改善群众生活,还可以用于发电和防洪。
从1966年8月起,我和技术员黄德文一起,抽调6名农民技术员,历时三个月,完成了25千米的水流坪灌区工程实地测量。尔后,恩施专员公署水利局派出两名工程师,开展技术设计。整个工程按灌溉12000亩农田面积的引水能力设计,由水库和干渠两部分组成。设计方案获得湖北省水利厅审查批准后,于1967年11月开工兴建。
水流坪干渠,起自巴东县水布垭镇水坡村,途经清太坪、水布垭镇的10多个村庄,止于长阳县的龙王冲,平均海拔1015米。渠道最险峻之处,上距绝壁顶端205米,下离绝壁底部125米。当年的工程建设者,都是普通农民和农村干部,不会飞檐走壁,不会呼风唤雨,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兴建这么宏大的水利工程,难度无法想象。
当时,生产工具简陋,材料十分缺乏,作业条件十分艰苦。没有工具,大家自带挖锄和撮箕;没有炸药,自己动手用硝铵、锯末、硫磺配制。彼时,巴东地区没有水泥供应,只能从外地购进,且数量极其有限。于是,指挥部抽调水井连队,在桥河建成石灰厂,烧制的石灰由各连队民工背到工地。随着工程战线延长,指挥部还就近建成多个打沙场,用石灰砂浆砌堤。
隧道是水渠的关键性工程。在长达一千多米的隧道施工时,需要凿出一条人行通道,这也是特别体现技术水平的一段。打隧道最初没经验,他们用短钢钎,打天平锤,用不上力,每天只能掘进十五六厘米。为了提高工效,我和副指挥长邓仕义带队到宣恩学习取经,回来以后,专门准备了四种长度的钢钎,五米的、四米的、三米的、一米至一米五的,分别用于开凿隧道上部、人行道、渠道等不同高度的炮眼,同时把六磅锤换成八磅锤,实行五班制不间断作业,每天的工程进度提高到一米二。民工们自豪地说:“没有擒不住的虎,没有凿不穿的崖,即便是一块钢,我们也要把它凿个穿”。
民工奋战在绝壁之上。张宏开摄于1972年
打铁还得自身硬。我指导技术有一个硬办法。比如看到别人打炮眼不过关,我就来示范一个眼子。在这样坚硬的石灰岩上打炮眼,一锤下去只起一个白点,直冒火星,打一个80厘米的炮眼约需50分钟,两人用八磅锤各抡上千下,打这样一个眼子我可以中途不歇气。时年十七八岁的沈道善,想拜我为师,我鼓励他说,要当我的徒弟,必须炮眼打得一流,后来通过史家连队比赛,他以七米十公分的炮眼长度,获得第一名。这样,我就收他当了徒弟,成为一名水利技术员。
清太坪镇桥河段,绝壁高程400多米,长950米。在这悬崖峭壁上开山凿石,需要胆量和体能,更需要技术。1970年10月,龙潭连队在完成第一工段任务后,随即进入指挥部分配的第二工段,也就是难度最大的硝洞岩段。刚开始,他们在悬崖上凿出一排眼子,插入木棍,放上木板,人站在木板上作业。后来,尝试用绳索拴个竹筐,三个人坐在里面打炮眼。可是,这几种作业方式既不安全,施工进度缓慢。怎么办呢?我和连队指导员向宏伸吃饭在想,走路在想,一天到晚就在比比画画,终于创造出“站笼子”打炮眼的办法。我们用坚硬的木料,做成一个长1.7米、宽83厘米、高67厘米的笼子,用钢筋在四周捆上一道。要把做好的笼子吊在悬崖上,除了要在岩壁顶端布上梅花桩,还要系上两条260多米长、450多斤重的棕绳。我们把棕绳搓成几卷,组织民兵,每人扛一卷,一人挨着一人,用蚂蚁上树的方法,终于把两根大棕绳运到了山顶。施工时,将木笼子和三个民工吊到作业点,民工中两个人抡大锤,一个掌钢钎,打好一个炮眼后,就往旁边移,这样打好一排眼子,装药的导火线引子要长,待到把导火线点燃以后,上面的人用主绳、副绳和笼子把民工往上拉。
“站笼挂在云天外,踏云顶天炸明岩;悬崖绝壁练红心,誓将山河重安排。”这段顺口溜,概括了一代人的无畏气概,也书写了一代人的忠诚信仰。
11年的艰苦奋战,水流坪灌区工程累计开挖隧道828米、半隧道120米,通风洞10个948米,人工架拱1580米,修山洪渡槽44处,架拱桥5处。水库和干渠沿线1万余人的人畜饮水得以解决,产稻区81个生产队和1个农科站的4800亩水田灌溉有了充足水源;利用干渠引水,先后建成2座总装机4400千瓦的发电站;利用库容调节水位,水库下游多年来没有发生洪涝灾害。
29岁受命工程测量那年,我还是个风发正茂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年满78岁。在工地摸爬滚打十几个春秋,由我指挥施工的水渠有几十条,在我心里,水渠就如同我的孩子。这么壮观的工程,就是那些住岩洞、睡稻草、吃红苕洋芋苞谷饭的建设者们,冒着死亡威胁创造出来的。看到这些“孩子”,既充分体味培育之艰辛,更充满豪情和成就感。
我见证了辉煌,也目睹了死亡。这种死亡的惨烈,这种死亡的崇高,同时占据我心里数十年,至今挥之不去。清太坪区水井公社社员黄文德,以61岁的一把年纪坚守工地。1971年7月20日,上午10点多,黄文德等7个民工在水流坪挖土筑坝。由于挖土的上方堆有3层大块石,民工在挖土时震动了层石,石块下滑,落入土坑,黄文德被砸中,其他人员都跑出去了,他的双腿却被砸成粉碎性骨折,终因流血过多,经抢救无效离世。就在当天早上,我去现场检查时,还和他有过对话,告诉他千万不能挖“神仙土”。听到他出事的消息,我跑回现场,只见民工们正撬着压在他身上的石头,木棒不堪重负,突然断裂,巨石再次砸到他的胸部。痛苦和绝望之中,黄文德双手使劲拍打着石块,留下殷红的血迹,“救救我,我不想死啊!”他的求救声,我至今记得。
当年挂在峭壁上的“站笼子”张宏开 摄
我原名并不是李立,叫李松釐。因为五行中缺木,所以父亲给取了一个带三个“木”的名字。1958年,我从恩施专员公署水利局调入巴东县农水局,就立志为水利事业贡献力量,尤其是参与水流坪灌区工程建设,我觉得应当“立”而不“松”,不能有任何松懈,于是经当时的王汉卿局长同意登报更名李立。
水渠建设初期,父母和妻子、两个儿子仍在恩施老家。妻子曾经因为马蜂伤害,大脑留下阵发性后遗症。为便于工作和照顾家人,1968年我把家安在清太坪区水坡大队,当时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受不了高山气候,在水坡待了不到半年,又回恩施去了,后来在组织的关照下,安排妻子在灌区管养所当炊事员。即便如此,一家老小也是离多聚少。那个时候,基本上没有休假这个概念,能够离开工地的时间只有开会,趁会议间隙回家和父亲妻儿小聚,会议结束后又迅速赶回工地。
从县水电局副局长岗位退休以来,每年春节前后,我的家里总是特别热闹,那是因为当年的一班老哥们来给我拜年。虽然他们均已年过花甲,发须斑白,却一本正经地叫我“师傅”。我让他们叫我老哥,他们非得这样称呼,认为是我培养了他们,我觉得,其实是工程大熔炉、社会大学校,炼就了他们,让他们成长。在全县水利战线,我总共带出的十几个徒弟,全部成为水利、建筑工程的技术骨干,现在还有一位年近古稀的“徒弟”奋战在建设工地。
水流坪灌区工程,现在大家叫她“绝壁天河”,这个名字好听,我喜欢。“绝壁天河”,流淌着汗水,流淌着血液,流淌着信仰,流淌着忠诚。她勾起我们对那些年月澎湃激情的追忆和回味,也引发大家对那个年代崇高精神的解读与思考。“绝壁天河”蕴含的“干净自强”巴东精神,不仅属于我们,更属于你们。我热切期望,五十万巴东人民,世世代代如这渠水,干净透彻,世代拥有如这水渠所折射的奋勇争先、甘于奉献和造福子孙的精神。